我出生、求学，及到工作、生活，都是逐水过往，也逐水而心安。

老家在汉江两大支流月河、付家河交汇处，屋前田头打井取的水，是月河水，可以浇田；屋后院子里汲水取用的是付家河水。

月河发源于汉阴凤凰山主峰铁瓦殿北麓，依凤凰山北麓而下，走过了数个县城集市，有一定的肚量和见识，应该尊为姊。付家河要单纯得多了，发源于秦岭南麓王莾山，汩汩流淌，一副娴静羞涩的样子，她在老家东侧汇入月河，应该称作妹妹。这对姐妹有共同的性情，千百年来供奉庄稼，牛羊和人们；也有共同的刚性，都把来自大山的精华砂金奉献给人们，一座古城就因之称为金州，一千多年来这个乳名成了这方水土人们的最爱，她亲切、富态而安康。

儿时到青少年，都是在水里浸润。舅舅家在月河边上，小时候随母亲沿月河岸行走过几年，记忆里河水徜徉迂回，沙渚白鸥低飞，沙岸芦苇雪白。有一年夏天，一群汽车兵在河滩上训练，母亲帮我拾拣了一支有点破损的汽车喇叭，我嘬起嘴便能吹出呜呜的声响，便如获至宝整日玩耍。那年却因大哥高考落榜，我儿时的玩具成了牺牲品，让幼年的我懊恼了好久。

靠山吃山，近水吃水。月河和付家河水浅少深潭，少鱼虾，除了灌溉月河川道田地，还盛产砂金。小学毕业后的假期，我都会跟随父亲下河淘金，自制的木金床、铁丝摇篮、木金盆和一把长把尖头铁铲便是全套装备。循着采金船没有翻采的河床，滤去砂石金砂床上便剩下黑色铁砂，再倒入金盆仔细滤洗才显少量砂金。淘金很是辛苦，夏天浑身晒黑，晚上躺凉席上皮肤火辣辣的痛，不出三天脚丫会长满水泡，痒痛难忍，用了绿核桃皮汁涂抹的土法治疗虽有效，但仍然钻心地痛。到了冬天，父亲穿上水裤作业，河风刀刮一样裂了手脸，通常带了烈酒咕咚几口，只会管上一个小时。那时的砂金每克四十多元，两个人辛苦一天通常只挣十多元，但是干活不用看别人眼色。可是后来也不行了，说是破坏了河道，经常会有河道管理人员前来收缴工具，有时还会把人带上车，拉半道上再撵下去扎势吓唬，每当这时便深感屈辱，眼前连带着这静美的河都让懵懂的心滋生恨意。

求学时，也是在离家近边的城里，汉水穿城而过。参加工作了，初次来到山里当了干部，心里满是惶恐， 后来发现单位的木楼下是流淌的五堰河，很快心安下来。

这些年，工作单位换了好几个，但单位居所一直在汉水畔，小河旁。工作有苦有乐，人事更迭，岁月变换，不变的是逐水而居，亲水，便心生欢喜。

四十不惑后，工作变动到茨沟，住在付家河畔，驻村在付家河源头的王莽村。村落都沿付家河或支流河沟逐水而聚居，从冬春到仲夏，算是无数次地沿河行走、注目、静坐。趟过水中青石，掬过河水润目，也抚弄过河岸花草蔬果。和陕南其他地方一样，水和山是等高的。王莽山海拔1400多米，山顶凹地便是一片丰茂的高山水竹，竹林下侧的湿地渗出的水先是涓涓细流，到二三里地外的村部门前，已然是流水有声了。

十一月十日，是我到茨沟第二天，天上下着小雨，漫山的红叶已颓败，初到王莽山感觉气温降低不少，待见到了付家河久远又质朴的样子，这一面恍惚相隔了多年。又几日，王莽山开始下初雪，往后频繁起来，一直到翌年暮春，山下下雨，山上大抵有雪，雪大的时候通常半个多月才消融。鞠水洗目，沁人心脾，干涩的双眼却是最受用，仿佛看到了飞雪融入地表， 与土壤和种子交流的情景。这样的温润需要慢慢品味。漫山的杏李核桃都是慢性子，往往比山下瓷腾了半个多月才把感受用枝叶花果依次表达。

这里的水是有性灵的，她们的声音和力度是可见的，河沟到处可见的石头都被她们改变了模样，温顺起来，温柔起来。钟乳石就用不说了，令人惊诧的是，一块块青黑色的石灰岩竞变得像珊瑚、像火苗。河源旁的一家有心人，收集了不少这样的石头，最奇妙的是石头保留了最远古的发声和音符，石头外形多姿，内呈空洞，敲击发声，五音俱全。游客慕名而来竞相估价，主人无奈只有忍痛割爱，这尊音乐石便走进城市，被居为奇货，供人把玩。

智者乐水，仁者乐山。王莽山付家河在秦岭南麓共处，自然是有传说，也有传奇。王莽山上有无付姓人家已无考证，倒是王莽赶刘秀的传说不少，否则怎会有王莽山王莽村呢？因了这里是三县交界处，是通达安康汉滨、旬阳和商洛镇安，由汉水穿越秦岭到长安的古商道。安康日报的璩勇老师现场考证认为，王莽山古商道是王莽执政时主导的通达工程，后人以之为纪念，遂有王莽山等名称，这样讲也不无道理。千年古商道走到近代也是轰轰烈烈，红二十五军在这方山水行走过，如今，王莽山上建设了红色革命纪念广场，为人们观光山水的同时，又多了个凭吊革命先烈的地方。

山无起伏便是顽山，水无萦回便是死水。落差千米的群山跌宕，山泉溪流蜿蜒曲折。二郎泉、龙王泉、观音溶洞皆泉水甘洌，大石沟、小石沟、黑牛沟、狮子沟、獾沟、荆竹沟以及丝盐古道的寺沟，移民搬迁前原本人丁兴旺，男人用水酿清酒都善饮，性格爽直，女人用水做豆腐，温柔秀美的脸庞身段同豆腐宴一样声名远播。

在山的怀抱里，水的吟唱中，徜徉着诗和远方。“天上没有玉皇，地上没有龙王，喝一声三山五岭开道，我来了”，付家河的山山昴昴，地坎田头，便铺展开来“遍地英雄下夕阳”的壮丽画面。

水泥森林里呆久了就会生出胃肠病、干眼症和焦灼感。在茨沟的水街上走走，柳丝会扯着思绪链接古今，品品瓦铺清酒、豆腐宴和浆水擀面，窗外的农事和砍柴喂马的欲望霎时便会显得格外浓烈。

山是刚硬的，如同人硬铮铮的骨头。水是柔软的，依着山脚，仿佛在劝说着什么。人到中年，方知水的柔弱胜刚强，又知，内心那点刚强不可全失。山雨降临的春夜，水和山融为一体了。坐在窗前，听一夜山雨，刷刷雨声冲走了红尘里的疲惫。水在檐下，在河道里，在生命每一次潮水的涨落里，它带来了山的所有故事，于是安然，顺着河岸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