冒着连续高温的炙烤,为了避暑纳凉,弥补一下亏欠多年的亲情友情,也给心灵一个清凉宁谧之地,周末的一天,趁着清晨的凉风,我一个人静悄悄地回到了故乡的土地。
我出生在农村,在城区工作了几十年,但对乡村生活依然眷恋,对故乡的人和事情有独钟。记得三十年前,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,我们全家携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家具,坐在一台轰隆鸣响的大型拖拉机车厢里。剧烈颠簸着的转折命运,停靠在了富家河上游的二里粮站,这是一栋土木结构的工房,里面的大小房间码满了袋装的白米细面,还有一个个菜油桶露天码放在粮站里,这里是父亲平反后的一个工作地点。
门前流淌一溪碧水,屋后横卧数架青山。一棵古老高大的樟树耸立在屋檐旁几丈开外,犹如一把巨大的伞盖,为伞下破落的粮站遮风挡雨、掩蔽骄阳。有了这棵树,便有了我孩提时代的快乐和记忆:浓荫下,闲看圈圈点点阳光的跳跃;竹铺上,卧数深邃夜空星辰的闪烁;草丛里,席地而坐,听流水声声,享受凉风习习。
粮站的四周被嵯峨的大山包围,草木葱茏,风景优美,中间是一个平地,旁边是一条溪水潺潺的小河,进入上游就是有名的八一水库地界了。
多少次,狂风席卷草房,洞穿屋顶,甚至将整个屋顶掀至屋后菜园,日后联想及此,便能深刻领悟杜甫感伤“茅屋为秋风所破”的痛苦和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”的愿望;多少次,夜深人静,面对昏暗的油灯,我独自思考着诸葛茅庐、杜甫草堂的人生价值,感受着刘禹锡“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”的励志意义,似乎若有所获;多少次,劳作归来,捧书攻读,感受着陶渊明“晨兴理荒秽,戴月荷锄归”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豁达胸襟和田园情怀。有了这些直观感受,我对生活的真谛有了初步的探索。
八一水库,是故乡一方亮丽的风景。这座水库修建于1958年,四周群山环抱,是一处天然的盆地,只有一个极狭的山口。于是,一道雄伟的堤坝横空出世,一片高峡平湖从天而降,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,闪耀在故乡的土地上。这是人海战役,自力更生,艰苦奋斗的杰作,又何尝不是中国梦的家园篇章呢?有了这座水库,从此便有潺潺溪水流歌,也才有了灌区人民的幸福流长。
1974年,是安康历史上干旱非常严重的一年,一切关于水和水库的故事在我八岁的记忆库中留下了永久的印象……
记不清有多少池塘露底,记不清有多少稻田开坼,记不清有多少禾苗枯黄,记不清有多少人为生活用水而奔走田野,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为淋菜而寻流溯源,但永远记得八一水库诱人的浅水清波,永远记得水边车水的动人情景。
水车,这是故乡对它的形象的称谓。史书上称之为翻车,是一种古老的灌溉工具,从唐朝问世至今,演绎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动人故事。这种古老的工具是清一色的木质构造,一个长长的水槽里,一串长长的车页像一条蜿蜒的水龙游走在上下两层,由前后两个木制齿轮带动着,哗哗的流水便被牵引着流进田间。
改革开放的春风,吹活了农村经济,到处欢唱的都是机械化的歌声,古老的水车一下子就退出了历史舞台。如今,寻觅于陈旧的老屋,走进农耕老物件展览馆,还偶尔能够见到它的身影。它分为手摇和脚踏两种。手摇的俗称“手拐子”,比较小巧简便,由一人操作,水量较小;脚踏的分别由两至三人操作,俗称“二人台”或“三人台”,车前还有一个坐架,这就是水车的操作台。车水时,用脚踏动轴轮上的锤状“踏脚”,带动车页,水就汩汩地流到了高处。脚踏水车水量大,豪迈大气,男人们更愿意借助它显示自己的魅力和本色。
脚踏水车就是一方风俗。每当田间干旱时,这些田园壮士便背着水车,将坐架安放在田边修整好的平台上,水车尾置于水中。然后脱掉衣服,赤膊上阵,不穿内裤,坐在抹过水的“坐扁担”上,就一步一踏地摇出了碧水欢歌,摇出了春华秋实。哦,对了,可别骂。别以为这种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的半裸车水方式是乡野村夫的放荡不羁,这恰恰是人与天地合的惬意。唯有如此,一天下来,这些汉子们才不至于皮开腚绽。为了避免尴尬,乡村里曾有一种传说,传说姑娘们是不能靠近水车的,不然,水车就车不上水来。其实,这是一种含蓄的避讳,久而久之,传说渲染的车水风俗便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。
在那些抗旱的日子里,八一水库里展现出更加热闹紧张的风情画卷。因为战线长,支渠斗渠长藤结瓜,上游水丰灌溉方便,下游用水紧张,有的村民就把三、四级水车组成梯次水车群,方能把清凉透彻的水抽向高岸的水田里灌溉稻谷。这个时候,一声“啊嗬”或许就成为他们的信号。有时是最高处的水车在“啊嗬”声中紧急发力,竟能把底下几级水车积聚在蓄水池中的水抽干;有时是最低处的水车暗中使劲,加快脚步,竟能让上面的水车因水量过深而被活活汆死。于是,胜利的笑声在快乐中传递。
更多的时候是互不示弱,只见“啊嗬”喧天,悠长不绝,宛如高岸猿啼。近前一看,只见脚影晃动,水花四溅,一片薄雾飞扬。水车出口处,水流湍急,宛如峡谷激流。
一阵紧张的较量之后,齐齐放松,仿佛激流进入宽阔平静的水面,悠扬的山歌便如渔舟唱晚,娴静恬淡的田园乐趣让水面的游鱼陶醉其中,这个地方就成了世外桃源的一隅。
夜幕降临,水车归来。我又在学堂屋的樟树底下目睹水车的风采。身经鏖战之后,水车不免遍体鳞伤。此时,会有一双神奇的手为水车接骨疗伤,这就是我的刘叔。他是一位远近闻名的班门之后,各种木工工艺无不精通,修理农具自然也是他的绝活。
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有一幅永远清晰的画面:天空瓦蓝瓦蓝的,月亮的清辉洒满人间,地面如同白昼,这是夜空对我刘叔和水车的特别眷顾。在这个画面里,我陪伴着父亲,演绎着杜牧的诗境。时而舞动着轻盈小扇扑打流萤,时而卧看天街夜色,又一边随意地看着刘叔巧手修车。
不知不觉中,水车印象更加细致入微。水车就是一件工艺品,它做工精细,用料考究。水车不能渗水,连接处必须严丝合缝;槽板、车页需用樟木,因为樟木轻巧、不易腐朽;页骨需用耐磨的槠木;连接页骨的木销需用桎木;轮轴需用檀木……我的心头永远有着水车印象,我的心头永远铭记着水车歌谣,我的心灵深处永远流淌着水车恋歌。
时光荏苒,我在水车情思里长大,放飞,归来。
曾经,我与恋人漫步于八一水库,林涛在歌唱,清风在微笑,水面泛起涟漪,心头却会涌起一丝遗憾:何不漂来一叶扁舟?因为,我愿效仿范蠡,携着心中的西施,泛舟丰美水库,去聆听水车情歌。
多少次回归故里,我总爱站在八一水库的堤坝之上,忘情地欣赏着它的美貌。青山倒映在它宽广的怀里,片片绿意摇曳生姿,水波荡漾中更添了无穷的生命活力。蓝天白云铺在水底,水天一色,给清澈的湖水镶上了更广阔的背景。不时有白鹭飞过,宛如白帆点点,点缀在水面上。水中小岛苍翠得格外惹眼,群山起舞,林涛阵阵,这是多声部的合唱在赞美它的秀丽。清风拂过水面,为它暗送秋波,它便更加温柔妩媚。
凭堤远眺,总能看到绿色的海洋、金色的海洋,稻浪翻滚,一片丰收景色,我久久不愿离去。恍惚之中,也仿佛总能听到水车歌谣飘荡在水面,飘荡在田野,定格为永久的农耕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