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汉江边长大,昔日的小城到处是破旧的木阁楼和低矮的泥坯房,犹如过江的渡船丢弃的废旧货厢,稀稀落落堆放在汉江沿岸。那时父亲还在部队,母亲在制药厂车间上班,大部分时间我跟着姥爷姥姥生活在老城的旧宅里。
夏天亮得早,每天清晨我都会被水西门外的嘈杂声和捣衣声吵醒,姥姥帮我穿好衣服,吃过早点,我就背着书包,踩着汩汩的流水声,迎着裹挟晨雾的江风,蹦蹦跳跳往学校跑去。
下午放学,姥姥做了浆水面。那年月,偶尔一次的浆水面就算改善生活了,每次姥姥都先用饭盒装了,打发姥爷给母亲送到药厂去,我粘着姥爷要去,姥姥催着先吃饭:“等你写完作业,我跟姥爷带你去江边!”
一听要去江边玩,我高兴地蹦了起来,可烦人的作业还得写,袁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,当天的每个生字要抄写两页,正发愁时,猛然想起强子教我的办法,于是去小姨房间找来蓝复写纸,在上面的纸张和复印纸中间另外夹一张白纸,这样纸张背面留不下印迹,高度近视的袁老师就发现不了作弊行为。作业快写完了,门外传来姥爷噗踏的脚步声,姥姥赶快把锅里热的盛饭端出来,天太热了,一大碗苞谷糁,吃得姥爷背心都湿透了,姥姥的脸上也淌着汗。
吃完饭,姥姥把姥爷刚从母亲厂里拿回的换洗工服,连同一堆脏衣服塞进篮子里,挎着出门了,姥爷左手拿着凉席,右手牵着我跟在姥姥后面,顺着逼仄的街巷七折八拐,片刻工夫就到了水西门外。江上有风徐徐吹过,水面皱起鱼鳞般的波纹。上岸的风轻轻亲吻着我的面庞,清新而凉爽,我的心里,有着说不出的惬意和愉悦。
久未下雨,江水落了不少,大片裸露的沙洲把江水撕扯得丝丝缕缕,几只白鹭时而盘旋飞舞,时而落在沙滩。堤岸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,有散步的,有遛狗的,有骑自行车的,还有拿着钓竿准备钓鱼的……夏日的江边,就是一片欢乐的海洋。
顺着石阶下到江边,浅水区早已挤满了洗衣服的人,啪啪地捣衣声此起彼伏,正好有个婆婆洗完了起身要走,她招呼姥姥过去占着她的位置,姥爷在草地上铺开凉席,然后带我挤到姥姥的位置去洗脚,挣脱姥爷的手,我在浅水里来来回回踩水玩,流水冰冰凉凉的,舒服极了。谁知脚上的塑料凉鞋被水冲走了,姥爷跨步扑进水里,半截裤腿都湿了,结果没抓到,眼看着凉鞋越冲越远,我急得哭出了声,姥爷大声喊着江里游泳的人,有人靠边游过来,抓了凉鞋扔到岸上来。
姥爷回家换了一条裤子,返回时偷偷给我买了一根绿豆冰棒,小时候我肠胃不好,母亲不许我吃冰冷食品。我躲在姥爷旁边,边吃冰棒边看着姥姥挥着棒槌,一下一下砸着石板上的湿衣服,等到棒槌再次落下,先一下的回声才从对岸弹回来。
太阳坠在西边天际,燃烧了周围一片云彩,晚霞倒映在水里,那水面就宛如一匹被风揉皱了的花布,煞是好看。姥姥终于赶天黑洗完了衣服,她把渗水的篮子放在边上,从口袋里掏出风油精涂抹在我裸露的腿上和胳膊上,晚上的江边蚊虫特别多。
洗完衣服的人陆续回家了,躁动喧闹了一天的江边安静了许多,习习凉风中,人们三三两两扛着竹床或席子,来堤岸上乘凉。女人轻轻给小孩摇着蒲扇,男人赤裸着上身,听着收音机或悠闲地喝茶抽烟。黑暗中,对岸有星星灯火在闪烁着。风赶着江水,一下一下拍着江岸,仿佛母亲哼唱着摇篮曲,长长的堤岸似乎要睡着了。
头顶上有星星眨着眼睛,姥爷指着天上的银河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……听着听着,我的眼皮开始打架了,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趴在母亲的背上,应该是下夜班的母亲来接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