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门前那条清粼粼的小河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——芳流。一年四季奔涌着，流淌着，从不疲倦，好像随时都有高兴的事儿，忍不住要发出会心的笑声。同河水一起流淌的，是祖辈们生生不息的汗水和拓荒岁月，诉说着一代又一代芳流儿女繁衍生息的故事。我从小在河边摸爬滚打，稍大点就开始放羊打猪草、摸鱼捉鳖、砍柴放排，不知不觉还捎带着学会了游泳，可以这样说，我是喝芳流水长大的，我是芳流河水泡成人的，芳流装在我的胸中永远挥之不去。

这水不大也不小，总是恰到好处，一辈子谦卑，放低着姿态，所有路过的人都要高看一眼，发一声感叹：好清的水呀！芳流的水清，芳流的水甜，清澈见底，没有一点杂质，捧起来就可以饮用，被商家相中，在河的下游建起富硒矿泉水厂，一瓶瓶山泉堂而皇之地摆上主席台，分赴各个高档宾馆和餐桌。

在原公社旧址的下方不远，涨水时最汹涌、咆哮声最响处，小地名叫雷打石。就像一座小山滚落河中，把河床挤得严严实实，看不见一点水流。传说此处走过蛟龙，雷公打落山头镇压，事情不知真假，震慑作用倒是挺大，从此方圆百里再未出过忤逆不孝之子。河水不想改道，从几处缝隙挤出来，显得更加清亮，流速更快。就想，水是堵不住的，也是压不住的，只能随它的意，顺它的心。

前些年，我家门前没有桥，只有跳石，像书法家写出的省略号，很有艺术性，每年都要被洪水冲毁，大水一退又有人重新修起来。所谓跳石，就是在河中摆放一排大石块，匀称地给水留出通道，人在上面踩踏，就像踩在琴键上，跳跃而过，中途不能停顿，平衡把握不好，就会落水湿脚。名叫跳石，其实是人在跳，石头纹丝不动。

我写的第一篇散文，就是写的这条河，题目叫《春水悠悠》，刊登在县文化馆的油印刊物《岚水》上。第二篇还是写的这条河，题目叫《我家门前的这条小河》，发表在安康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编辑的《汉江文艺》上。芳流，加之老家的名字草鞋垭，极普通的几个字，放在一起，美得一塌糊涂，引得许多慕名而来的朋友，哪怕绕道也要来看看，还想去追根溯源，找到准确的发源地。

芳流的源头一为茅坡梁，二是蒋家关。

茅坡梁与平利县的洛河交界，1949年冬，解放岚皋县城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就是翻越这个山梁，从狮子头、学堂湾、朱寨沟口、大石包、阳坡经过。听父亲说，到草鞋垭时，部队在河边休整，就地拾柴，舀上芳流河的水埋锅造饭。那年月，兵荒马乱，老百姓见了当兵的，不分青红皂白就朝山上跑，躲进山洞或密林，并造出一个专用名词“跑反”。

我曾在玉皇庙下的台子小学念了半年书，经常沿着这条“解放路”行走，荒草满径，崎岖不平，每次都要脱鞋过四道河。在田家铺子和雷打石之间，有一滴水岩，一大丛荆棘掩映着，如同垂下的窗帘，负重前行的背二哥，到这里就唱报路歌，前面的报“青蓬挂顶”，后面的接唱“扯乱了不要紧！”前面报“冷水浇背”，后面的答“免得打瞌睡！”由于阴暗潮湿，很少有人注意到，岩壁上有疑似解放军用白石灰水刷写的大幅标语，透过苔藓隐约能辨识出“解放”二字。

蒋家关又名五花石，石头多绿白，偶有黄红，并不被人看好。近些年，这里生长的魔芋比石头金贵，名气很大，新华社、人民日报记者都去采访过。更值得一提的是，这里出了两位家喻户晓的好人，一位是人民的好书记伍先忠，一位是“诚信老爹”刘照元。

1995年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的伍先忠，担子一挑就是27年，跑不脱，辞不掉，干脆就拼着性命为大伙儿办事，舍弃一切带领乡亲们致富，事迹一次次上了电视和中央级大报。作为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，他还走进人民大会堂接受中央领导的表彰。这可是蒋家关有史以来最大的喜讯，是芳流这条河获得的最高荣誉，不用说，你只要会听，用心聆听，就会听出芳流河水高兴得哈哈大笑，两岸青山笑的回声连绵不绝。

陕西日报以《“诚信老爹”圆了“诚信梦”》为题，报道了73岁村民刘照元的事迹。为了给40岁儿子治鼻咽癌，刘照元花光了所有积蓄，先后向亲朋、邻舍借款24万元，虽多方尽力，仍没能留住儿子的生命。他本人左眼白内障几乎失明，还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，子债父还，咬牙同老伴一起起早贪黑，种十几亩庄稼，外带着上山割生漆，做桌椅卖，一天天存钱，一年年还债，凭借“把诚信讲到底”的信条，刘照元登上中国好人榜。前不久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，所欠债务全部还清，了却了老人的最大心愿。

每次回老家，一定要去拜望这条河。扶膝下到河边，十指并拢，掬起一捧水一饮而尽，再掬起一捧水浇到脸上，感到亲切并且痛快淋漓。是这水给了我力量，也给了我好大的脸面，虽然此生写了一些东西，都比不上这条河美，更不会有这样的生命力。每次见到这条河，就像见到老熟人，格外亲切，却又是君子之交，不藏不掖，无色无味，透明得如同清新之气。

最近老家的朋友知道我在上海，一时半会儿回不去，正好有便车过来，特意捎了几桶芳流河的水过来。亲不亲家乡人，美不美家乡水，马上倒一杯一饮而尽，说不出的那种味道，让人想要流泪。

涓涓细流，汇成江河。凛凛浩气，仰仗高风。芳流涌现出如此感人的不凡故事，且都在河之源头，一路走来，一路传扬，进岚河，入汉江，汇长江，涟漪荡漾、蔚为大观，让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铺展得山欢水笑，代代流传。正因为解放军的秋毫无犯，伍先忠的一心为民，刘照元的诚信立身，芳流才源源不断，名副其实，声名天下，流芳千古。